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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的学生沙马铁沙——谢红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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发表时间:2021-12-29 20:18

“我想当一名黑中介。”沙马铁沙在讲演里这样说他的理想职业。

台下哗然!我也一时语塞。

我知道,他说的是真心话——对于自幼缺衣少穿的他来说,黑中介可能是最最厉害的人物——一他们多次给不满十六岁的他免费办假身份证,带他跑去沿海那些不见天日的小工厂里打工挣钱,管吃管住,慷慨慈悲,每天只提成两元钱。……

我第一次注意沙马铁沙这个黑黑的男生,是因他腕上美丽的蝴蝶结。他安安静静靠在临河的窗沿,眼神迷离。

“是他婆娘的,老师。”他的烟友向我揭发那些蝴蝶结的来源。

“没这回事,老师。”沙马铁沙的脸涨得通红,连连摆手,一边不由自主把蝴蝶结往袖子深处捋。

一天下午放学,我去校外拿快递,看见校门口的花台上坐着个男孩,全身绷得很紧,像一把椅子——是沙马铁沙,他为数不多的卷发打理得井井有条,一张黑魆魆的鞋靶子脸洗得白白净净。

“你在等谁啊铁沙?”我问。

“等一个人,老师。”沙马铁沙慢吞吞地说,一边拿他的小眼睛局促不安地看看我。

我噗嗤一乐。

“是男人,老师,”他赶紧掩饰道。

我哈哈大笑,于是安慰他说:“我什么都没看见哈。”

沙马铁沙赶紧站起来,朝我感激地笑笑,他垂手立在夕阳里,像只害羞的麻雀。

日子一天天过去,支教点的孩子们成绩并无多大无起色,薄弱的基础让他们早就对自己一问三不知的现状习以为常;他们最开心的事就是放学——下课铃一响,他们马上一哄而上,争着领上交的手机,那急吼吼的模样就像婴儿寻找心爱的奶嘴;我仍按时上课下课——最初支教的狂热已经褪去,我能做的,就是做一天和尚撞好一天钟;沙马铁沙也每天准时来,背着他的黑书包——确切点说是背着他的手机来——他的书包里除了手机啥也没有——它是他安坐教室的唯一法宝;当然,有时他会请假上个厕所,顺理成章地消失一二十分钟——他必须要去那里过过烟瘾才能熬过剩余听不懂的课。

一天,大概是由于抽烟,沙马铁沙被叫来办公室。

“语文老师正好在这,你马上问问有哪些课文要抄写。”他年轻的女班主任指着我对他说,“再犯就罚抄三遍!”

“那是不是这次可以不抄?”沙马铁沙陪着笑脸说。

女班主任愣了一下,马上声色俱厉:“再犯就请家长!”

“那要是——家长不想来咋办呢?”沙马铁沙搔搔头皮,问道。

像被一块突然冒出来的巨石绊了一下,女班主任这一次足足愣了好几秒。

“那我就请他们来!”她咬牙切齿道。审问最终不了了之。

很久之后我才得知,沙马铁沙家在大凉山一个叫峨曲古的山沟沟,他母亲在他四个月大时就弃他而去,父亲也早已再婚,并给他生了三个弟弟妹妹;沙马铁沙平时就寄居在爷爷奶奶家,寒暑假才回去一趟——他家实在太远,每次回去要六七个小时,转四趟车,花掉108元人民币——那大约是他每月四分之一的生活费——他甚至连学校9元钱一顿的饭也吃不起,平时就租住在学校外一间10平方左右的小屋,自己煮米吃,唯一的菜就是他从老家背来的几块老腊肉和一筐土豆。

我不由得暗暗留心班上的学生。我惊讶地发现,像沙马铁沙这样的孩子不在少数——他们大部分是留守儿童、双亲留守儿童或者离异家庭,下面平均有三个或四个弟弟妹妹,每周生活费最多一百元人民币;为了省下回家的路费,他们常常只能泡袋方便面吃。

一天上语文课,沙马铁沙没来。一问,学生说他请了病假。我好不容易上完课,赶紧打电话过去。

“我感冒了老师。”沙马铁沙在电话里有气无力地说。

我赶紧跑去看他。他已经立在公路边上等我,脸膛又红又黑,像一只烤焦了的红薯,身上只穿了件薄丅恤,风一吹,丅恤飘飘荡荡。

“我没事的老师。”他强打精神说。我赶紧催他回去加衣服。

“吃饭没有?”我问。

他点点头,指指租房的窗下——那里搁着一只小汤锅,里面清汤寡水,浮着几根死尸似的土豆丝,已经蓝得发黑。

我马上带他去诊所看病。还好在服下一道药后,他额上吓人的热度慢慢退下来,我这才放心离开。

转眼十一月到来,城里城外到处都是猪的尖叫声——本地的彝族年快要到来,家家户户都在熬更赶夜杀过年猪。七天大假的消息让孩子们一个个如坐针毡,沙马铁沙早已跑得不见踪影——他提前一天请假回去了。大家很快也如鸟兽散。

放假第三天,我忽然接到一个电话——是沙马铁沙的。他问我在哪,说是要送块腊肉给我。

“你已经返校了吗?”我惊讶地问。

他说嗯。

“为啥不多待几天呢?”我问,“好不容易回去一趟。”

“太冷了我们那边,”他说,声音似乎在抖,“全是雪。”

我放心不下,只好匆匆赶回学校,带他上街买菜,专门给他做了一道香酥排骨。沙马铁沙吃得很香,整整干了两大碗饭。我默默看着他,把肋条部分的排骨一块一块挑出来放进他碗里。

“老师,”他忽然停下咀嚼,小声说,“我告诉你一个秘密,你别告诉其他人哈。”

我点点头。

“我在家里是有婆娘的。”他轻声说。

我有点懵:婆娘?16岁的他?

“是娃娃亲,”他赶紧说,“爷爷帮我订的,我们都没见过面。爷爷说等我高中毕了业就回去结婚。”

“那你要回去结——婚不?”我问。

他轻轻摇一摇头。

“但爷爷已经给了她家20万,在我几岁时,”他说,“如果我不结婚,这个钱就要不回来,我另外还要赔人家一笔钱。”

“那咋办呢?”我问。

他又摇摇头。

“她也不能不结(婚),”他缓缓说,“不然也要赔钱。她家现在没钱了,听说早已把20万定钱花光了。”

我一时无语。我们默默地坐在灯下,任北风踮起脚尖轻轻走来走去。那一天最后我没有收沙马铁沙送的腊肉——那可能是他整整半个月的伙食,我怎么忍心呢?而且他正在长个子。

这次返校后的沙马铁沙变化很大:他渐渐长高长胖,不再像一粒枣核,而是变得白净又可爱,像一颗带有酒窝的杏仁;他的精神也日益好转,上课开始一笔一划地记笔记,凡是要默的知识点都能认认真真完成。

沙马铁沙的转变让我既高兴又担忧——放寒假的日子一天天接近,这也意味着,沙马铁沙跟着黑中介去打工的日期也越来越逼近!……

我越来越迷惑与内疚!……我总忍不住想:我教的那些“之乎者也”真的有用吗,对于像沙马铁沙这样连吃饭都成问题的孩子?……

但我又不能不教!……

带着这种痛苦的心情,我更加用心上每一堂语文课,给孩子们读美丽的诗,看励志的视频,尽量腾出时间让他们唱歌跳舞展现自我——我希望他们至少目前是快乐的——对于这些总分只能考一两百分的孩子来说,大学可能只是一个遥不可及的美梦,而他们拮据的经济条件又不允许他们选学艺体。……孩子们越来越乖,沙马铁沙也变得越来越爱微笑。

“他是不是已经放弃了当黑中介的梦想呢?”有时我忍不住想,但最终没有问出口。

……

一天放学回家,我忽然瞥见学校外贴着一张小广告,上面写着:

“小时工   每小时18元   包吃包住   每个月工时270个以上

年龄满16周岁就可以

没有其它要求

没车费可以垫

没钱可以预支”

下面是联系方式。mmexport1640683409475.jpg.jpg

这张广告显然别有用心,它被贴在校门对面最显眼的地方——那儿有个停车点,是走读生们停电瓶车或摩托车的地方——他们每天就靠骑着这些笨重的铁家伙从各座高山冲奔下来,然后又在寒风凛冽里摸黑冲回去。

“铁沙会不会已经看到这张广告?”我惆怅地想。记得上次吃饭时他曾骄傲地告诉我,他今年已经满16岁,这次寒假他要跟着黑中介去打工,把明年的1000元房租费挣回来,因为他家已经没有多余的钱再给他,他奶奶的心脏病已经让全家欠了一二十万债。

我越来越着急无奈,但又不知道如何劝阻铁沙。——对于这个连吃饭都成问题的孩子来说,我所有华丽的劝说似乎更像“何不食肉糜”。……

我如此愧疚!……韩愈说过:师者,所以传道受业解惑也。而所谓“受”,甲骨文里的字形是一只手接受另一只手给予的小船。作为一名普通的山村教师,除了苍白而空洞的说教,我哪有什么大舟可以授给铁沙这样的穷孩子,帮他度过生存的难关?……

百感交集之际,我艰难地写下这篇拙文,想把它作为一件新年礼物送给沙马铁沙,送给所有像他那样在绝境中苦苦挣扎的孩子们,想让更多的人了解他们的故事,让那些给他们介绍工作的黑中介也读到这些,也许这样他们会待这些孩子好一些,让他们最后能平安归来。

哦,铁沙,我坚强的小男子汉,新年快乐宝贝,祝福你!

谢红萍  中学一级教师.jpg

后记:谢红萍,沫若中学语文教师,中学高级教师,沙湾区作家协会副主席。2021年9月响应组织号召远赴金口河延风中学支教。谢老师很爱写作,也很爱学生,一直利用课余时间记录支教见闻。阅读这篇文章,可以看到她的爱与无力,我们能做的就是让更多的人关注到像沙马铁沙这样的孩子,了解他们的困境,因为关注就是很大的力量。据悉,已有爱心人士联系上谢老师,愿意为这个孩子提供每学期1200元的资助。希望此善举能帮助沙马铁沙用知识改变命运,长大后有能力帮助其他人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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